2021/6/6

將軍 1 尋找法師

貝理豪──……比較起來,他的事業顛峰算是相當短促;然而他卻贏得了「帝國柱石」的美名,並且實至名歸。有關其戰績的研究顯示,在謀略上他的能力可以和朴若佛相提並論,而在領導能力上或許更勝一籌。由於生不逢時,處在帝國衰敗的年代,使他開疆拓土的紀錄無法和朴若佛相比。然而他是所有帝國將領中,第一個正面和基地對戰的人物;他本來有機會……

銀河百科全書*

﹡引自銀河百科全書的所有章句均出於基元1020年的第116版,並獲極星銀河百科出版公司授權引用。


貝理豪出巡時不帶護衛。對一個駐紮在銀河帝國邊界地帶的艦隊首腦而言,這麼做是不合皇家禮法的。

可是貝理豪年輕,精力充沛──充沛得讓無情而猜忌的朝廷,儘可能將他發配到宇宙盡頭最遙遠的地方──此外,還有一丁點兒的好奇心。好奇也者,經過千百次人云亦云離奇荒怪的傳誦,真假之間未可盡信;然而既有軍事冒險的可能,則年輕、精力充沛云云應當不假。幾種特質相結合,造就了敢與天爭的強硬個性。

他走出徵用的破爛地面車,來到目的地──一座老舊宅第門前,等著。門上的電眼活動起來,然而門卻不是自動打開的。

貝理豪對開門的老者笑笑:「我是貝──」

「我認得你。」老人站在原地,面容僵硬,毫無訝異之情:「什麼事?」

貝理豪收回步子,做出畢恭畢敬的姿勢:「請個安罷了。如果你是白杜笙老爺子,希望能和你聊一聊。」

白杜笙側身肅客,房中四壁陡地光亮起來。將軍走進日照之中。

他碰了碰牆上的書,然後盯著自己的手指:「西萬尼還有這個?」

白杜笙慘然一笑:「我相信別處是再也沒有了,但總還是儘我所能維護這些東西。讓你在門口久等真是抱歉。自動裝置看得見訪客,但是再也不會開門了。」

「你修理的,還不靈光?」將軍話中略帶嘲弄。

「很多零件都不再生產了。請坐罷,大人。喝茶嗎?」

「茶?老大爺,西萬尼這地方,社交場合上想不喝都還不行。」

老貴族靜悄悄地躬身退去。這是上個世紀的好日子裡,上流社會留傳下來的客套禮節。

貝理豪盯著主人漸行漸遠的身軀,故示都雅的面龐現出一絲絲疑惑。他受的教育純粹是軍事的,經歷亦然。套句老掉牙的俗話,他已經在鬼門關口轉過好幾回了,死亡的氣息對他來說既熟悉又具體。因此,這位第二十艦隊的雄武戰神,會在一間霉氣層層的古董老屋之中突然打了個寒顫,也就絲毫不足為奇了。

將軍認出排在架上的黑色小象牙質盒子,是書。書名十分陌生。他猜想屋子另一頭的大玩意兒是播放器,有需要時可以把書本的內容轉變成音像放映出來。他從沒見過一台還可以用的,不過曾經聽人說過。

有人曾經對他說,很久很久以前,當銀河帝國的意義等同於整個銀河的黃金歲月裡,十戶人家中有九戶擁有這種播放器,還有成排的書。

但當今執戟戍邊最為重要,書是給老人家看的。反正關於舊日時光的傳說有一大半都是神話。

茶送到了,貝理豪端然就座。白杜笙舉杯道:「祝你功成名就。」

「謝謝。彼此彼此。」

白杜笙從容道:「聽說你很年輕。三十五?」

「相當接近。三十四。」

「既然如此,」白杜笙道,略加強調:「最好先告訴你,很遺憾地,我這裡並沒有什麼愛情魅力藥水、催情劑之類東西;我也沒有任何本事,可以讓你身邊的年輕姑娘自動投懷送抱。」

「在這方面,我並不需要任何人工輔助,先生。」將軍臉上露出明顯的自信,聲音含混好像覺得很好玩:「常常有人跟你要這些東西嗎?」

「嗯。糟糕的是,不學無術的尋常百姓總是把學者當成魔術師,而愛情似乎是最需要魔法助陣的生活因子。」

「其實也很自然嘛。可我不同。我和學者交往,純粹是為了得到難題的解答。」

西萬尼人陰沉著臉想道:「也許你和大家一樣地錯!」

「馬上就知道了。」青年將領將茶杯放進光釆耀目的茶鞘,杯裡又注滿了茶水。他丟下一個調味包,打起了一點泡沬:「告訴我,貴族。那些魔法師是什麼人?我是說真正的魔法師。」

白杜笙看起來像是給一個久未使用的名號嚇了一跳,道:「沒有什麼魔法師。」

「但大家都這麼說。傳說在西萬尼到處流轉,甚至有法師崇拜的團體出現。這些團體和你那些夢想往日風光、夸言自由民主的鄉黨同胞之間,有某種奇妙的關係。總有一天,這件事會危害到國家安全。」

老人搖搖頭:「幹嘛問我?你聞到叛變的味道,是我帶頭的嗎?」

貝理豪聳肩道:「不、不。噢,這種想法也不算全然無稽。你老子在世的時候遭到流放,而你年輕時代是個盲目的愛國主義者。做為客人,提到這些確實失禮,但我是職責所在。但是你到老來仍然會變成亂黨?我懷疑。三代以來,西萬尼的反叛精神已經消磨殆盡了。」

老者勉為其難開口答道:「我做主人的,怕要和你這客人一樣失禮了。我要提醒你,從前有個總督,和你一樣認為西萬尼人醉生夢死、毫無志氣。在這個總督的命令下,我父親出亡在外,潦倒一生;我的兄弟殉身就義;還有我的姊姊,自盡以拒敵。然而這個總督,終於在同樣的那些西萬尼奴隸手中,死得慘酷異常。」

「哦,是了。你提到一些我原來難以啟齒的事。早在三年之前我初上任時,那位總督的神秘死亡,對我就不算是個謎團了。有個他親衛隊裡年輕士兵的舉動,很引起了我的注意,而你就是那個士兵。我想細節就不用多說了。」

白杜笙靜靜道:「不用了。你打算做什麼?」

「只要你回答我的問題。」

「我不受要脅。我已經活得夠長了,生命對我並沒有太大的意義。」

「老大爺,日子不好過啊,」貝理豪話中有話:「你有兒孫和朋友,還有一個年輕歲月裡,傻乎乎為它拋頭顱洒熱血的故鄉。得了,要是我決心動武,目標不會只有小小一個你。」

白杜笙冷然道:「你要的是什麼?」

貝理豪握住空杯道:「貴族,聽我說。這年頭,最成功的將領,是在宮廷盛宴的日子裡,帶領衣著光鮮的行伍越過皇宮草坪;而在皇帝陛下往夏宮避暑時,護送光彩奪目的御用遊艇。我……我是個失敗者,三十四歲就失敗了;但我寧可失敗,因為,你看,我喜歡戰鬥。

「那就是我被派到這裡的原因。我在宮廷裡淨惹麻煩,受不了禮儀拘束,觸怒貴族將領和公子哥兒。要不是我帶兵帶船都很能幹,早就被流放到太空深處去了。西萬尼是個替代:邊疆星球,反叛的不毛之地,遙不可及,遠得讓每個人都滿意。

「結果我卻霉爛了。沒有反叛可敉平;附近的督帥,最近也沒有誰想造反;至少,自從偉大的先皇在帕拉湄興兵稱帝以來,還沒有誰敢造反。」

「強盛的皇帝。」白杜笙囁嚅道。

「對,我們還需要多一點。他是我的主子,記清楚,我護衛的是他的利益。」

白杜笙聳聳肩,漠不關心:「這些和你問的有什麼關係?」

「我用兩個字回答你。我提到的魔法師,來自遠遠超過邊境防衛線的不知名處,那兒星球愈來愈稀疏──」

「星塵稀疏寂寥處,」白杜笙吟道:「寒霓冷峭沁虛空。」

「這是詩嗎?」貝理豪蹙眉道。這可不是吟詩的時候:「不論如何,他們是來自邊區──我唯一可以放手為皇帝的榮耀而戰的地方。」

「於是既能維護皇帝陛下的利益,又能為你酷愛的戰爭找到場子。」

「對極了。但我必須知道對手是什麼,而你可以幫忙。」

「你怎麼知道?」

貝理豪漫不經心地嚙著一小塊甜糕:「因為三年來我查證了每一個謠言、神話,每一件關於魔法師的蛛絲馬跡──所有從圖書館可以蒐集來的消息當中,只有兩件事的敘述是全體一致的,因此必定屬實。第一,法師來自和西萬尼相對的銀河邊緣;第二,你的父親曾經見過一位活生生的真正魔法師,並且和他談過話。」

西萬尼老者目不轉睛。貝理豪續道:「最好把你知道的告訴我──」

白杜笙深思熟慮道:「告訴你某些事也蠻有趣的,對我而言也算是一場心靈歷史學實驗。」

「什麼實驗?」

「心靈歷史學。」老人笑容之中不懷好意,忽道:「最好多喝點茶,我要開始演講了。」

他讓身子深深陷進椅墊裡,壁燈也變成柔和的粉紅象牙光澤,連軍人剛毅的線條都給軟化了。

白杜笙開口道:「我的見聞出於兩項巧合:其一是身為我父親的兒子;其二是身為本地的土著。事情由四十年前開始,著名的大屠殺過後不久。我父親在南方森林裡亡命,而我在總督親衛隊裡當砲手。順便一提的是,這位總督一手炮製了那場大屠殺,不久之後就一命嗚呼,死得慘不可言。」

白杜笙陰沉一笑,續道:「我父親曾經是帝國貴族,西萬尼的上議員,名叫白奧儂。」

貝理豪不耐煩打個岔:「他被流放的經過我很清楚,用不著加油添醋。」

西萬尼佬不加理會,自顧自地說下去:「在他遭到流放期間,有個流浪漢上門找他。那是個來自銀河邊緣的行商,口操怪腔怪調的年輕人;對帝國近代史一無所知,卻有個人力盾隨身保護他。」

「隨身個人力盾?」貝理豪眼中發光:「你鬼扯淡。那有一種發動機可以將力盾壓縮到只有一個人這麼點大?大銀河在上,他難道會把五千噸的核動力源裝在手推車上帶著走?」

白杜笙平氣道:「這就是你從耳語傳聞和神話故事裡聽來的所謂魔法師。『魔法師的名頭,可不是憑空掉下來的。他帶的發電機根本不夠讓你看得見;可是就算你使出最強力的步兵重武器,都還不夠讓他的力盾起一點縐痕。」

「故事就這麼一點嗎?這些魔法師該不是出於一個受亡命之苦的老人,喋喋不休的幻覺吧?」

「魔法師的故事早在我父親出生之前就存在了,何況這件事證據確鑿。經由我父親的指引,這位人們稱之為魔法師的商人在離開他以後,拜訪了城裡的技正,並且留下了一具他身上戴的力盾發電機組。這具發電機,在我父親結束亡命生涯回鄉,而嗜殺的總督償命之後,由我父親找了回來。花的時間可不少──

「現在就掛在你身後的牆上,大人。已經失效了,事實上只工作了兩天。不過如果你仔細看看,會看出不是帝國之中有人能設計得出來。」

貝理豪走近緊貼在曲面牆上的金屬鏈帶。當他用手觸碰時,一塊小型吸附墊脫落,發出一聲輕響,帶子便掉落下來。在一端上的橢圓球面引起他的注意,約莫就胡桃般大小。

「這個──」他道。

「就是發電機。」白杜笙點頭道:「以前是發電機沒錯。其中奧妙不是當今的技術所能探查得出來的。局部電子檢測只能看出它是一整塊熔合金屬,而用目前能做到、最仔細的分光繞射解析,也無法辨識出熔合之前的個別成份是什麼。」

「結果你所謂的『證據』,也不過只是沒有具體證明的空口白話罷了。」

白杜笙聳肩道:「你以動武相脅,強迫我盡吐所知。你自己不肯相信,我又有什麼辦法?要不要我閉嘴?」

「說下去!」將軍惡聲道。

「父親死後,我繼續他的研究,於是剛剛提到的第二項巧合給了我一些幫助,因為謝東對西萬尼很熟悉。」

「謝東是誰?」

「謝東是大魯班四世皇帝時期的科學家,心靈歷史學家,這一行裡最後也是最偉大的一個。他曾經造訪西萬尼,當時西萬尼是鉅大的商業中心,藝術和科學都很發達。」

「哼,」貝理豪慍然低語:「那個過氣的星球不揚言說,在老日子裡他們都是錢淹腳目的好地方?」

「我說的好日子不過是兩世紀前,皇帝還統治所有星球,而西萬尼仍屬內地,不像現在是邊境上的半野蠻省份。那些日子裡,謝東預見了帝國權力的敗亡,以及整個銀河終將回復野蠻時期。」

貝理豪忽地爆笑:「他預見這個?那他看錯了,科學家先生。我猜你自命為科學家。這個,帝國遠比一千年前更為強盛;你的老眼昏花,讓邊區的荒涼蕭瑟給蒙蔽了。那天到內地來瞧瞧,享受一下中央地區的溫暖富足。」

老人陰沉著臉擺了擺頭:「血液循環先在表皮停止,要腐爛到心臟還得等上一段時間。我是說,顯而易見、人盡皆知的腐化;而不像深層的腐化,早已是十五個世紀來的老故事了。」

「於是謝東預見了整個銀河變成野蠻地帶,」貝理豪說得甚是和藹:「那又怎樣?」

「於是他在銀河相對的兩個極端分別建立了一個基地──給最優秀、年輕而強大的人們,讓他們發育茁壯、成長開創。基地所在的星球經過仔細選擇,考慮到了時機和環境。整個安排大致是,由獨一無二的心靈歷史數學預計了未來的發展,導致初期孤立於銀河帝國文明的主體之外,並且逐漸成長,變為第二個銀河帝國的種籽──將無可避免的野蠻時期由三萬年之久縮短到一千年。」

「這些事是從那兒得知的?你好像瞭解得很清楚。」

「那兒的話,我啥也不懂。」貴族沉靜以應:「這是由我父親找到的一些證據,加上我本人的一點小小發現所得出的痛苦結論。理論的基礎很薄弱,而上層結構填充了許多想像以彌補漏洞;不過我有自信,基本上應該是正確的。」

「自信得太隨便了吧。」

「是嗎?可花了四十年功夫來研究呢!」

「哼,四十年!我只要四十天就解決了。事實上,我是該這麼做。這會有點──不一樣。」

「你打算怎麼做?」

「最顯而易見的方法。我要當探險家,找到你說的基地,親眼觀察。你說有兩個?」

「記載上提到兩個,不過現有的證據顯示只找到一個;這點可以理解,因為另一個在銀河長軸的另一端。」

「好罷,先到近的那個去。」將軍起身,束了束腰帶。

「你知道在那兒?」白杜笙問道。

「可以這麼說。前任總督之一──事實上就是被你謀殺掉的那位──留下的記綠指出,有許多關於外圍世界野蠻人的傳說。事實上,他把一個女兒嫁給某個蠻邦領袖。我自有辦法。」

他伸出一隻手:「謝謝你的慇懃款待。」

白杜笙用指頭碰了碰那隻手,中規中矩地一鞠躬:「大駕光臨榮幸之至。」

「至於你給我的消息,」貝理豪續道:「等我回來,就知道該怎麼謝你了。」

白杜笙恭恭敬敬送客出門,靜靜望著遠去的地面車,道:「要是你回得來的話。」


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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