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王國──基地紀元初期,由原第一帝國的安略南省分裂而成的幾個短命的獨立王國,合稱四王國。其中最大而實力最強的要數安略南王國,位於……
……無疑,整個四王國史中最有趣的部份,當屬韓定統治期間、短暫加諸於上的奇異社會型態……
……無疑,整個四王國史中最有趣的部份,當屬韓定統治期間、短暫加諸於上的奇異社會型態……
一支代表團!
韓定預料到他們會來,卻一點也不覺得高興;恰恰相反,只不過提早感覺不悅罷了。
李約翰主張強硬對付:「我看,韓定,用不著浪費時間。到下次大選之前他們什麼事也不能做──我是指合法的──這給了我們一整年時間。打發他們走就行了。」
韓定噘起嘴唇:「約翰啊,你老是學不會。我認識你有四十年了,你從沒學會迂迴作戰的藝術。」
「那不是我的作戰方式。」李不滿道。
「是,我知道。那大概是你會成為我唯一心腹的理由。」他停口,伸手拿了一支雪茄:「我們並肩作戰很久了,約翰;打從我們發動政變,對付百科全書學者那時起。我老了,六十二歲了。你有沒有想過這三十年過得有多快?」
李約翰哼道:「我不覺得老,我才六十六歲。」
「嗯,可是我沒你胃口好。」韓定懶懶吸吮著雪茄。很久以來他已經不再懷念年輕時代溫和的織女煙草。極星還跟銀河帝國的每個角落連繫的那些日子,已經成為消寂的美好回憶,連同銀河帝國的領導一齊沉澱。他不知道誰是現任的皇帝,甚至於還有沒有皇帝和帝國。太空啊!三十年了,自從銀河邊緣的此地交通斷絕之後,極星的整個宇宙就只剩下自己和鄰近的四個王國。
帝國的勢力竟如此土崩瓦解!王國!他們不過是舊日的州縣,來自同一個行省、地方、星區,最後歸屬於包羅萬有的銀河帝國。而今銀河帝國雄風不再,葉落星散之餘,擁有幾個星球的小宅小院也可以自稱王國──可笑的王公貴族打著無關痛癢的仗,平民百姓過的日子在毀滅途中,一天比一天悲慘。
文明衰退了,核能被人遺忘,科學被神話取代──直到基地登上舞台。基地是謝東為了這個目的而建立在極星之上的。
韓定正出神時,靠在窗口的李約翰出聲驚醒他:「來了,」他說道:「開著最新潮的地面車。這些小鬼!」他猶疑不定地向門口走了幾步,又回頭看著韓定。
韓定笑著揮手叫他回來:「我吩咐過,把他們直接帶上來。」
「到這裡!做什麼?你太看得起他們了。」
「何必搞那套正式接見拜會的官樣文章?我老得受不了繁文縟節了。何況,給點面子對年輕人是挺受用的──特別是對咱們沒什麼壞處。」他使個眼色:「坐下,約翰,給我一點精神支持;面對舒瑪克那小子的時候,我會用得著。」
「舒瑪克那傢伙,」李約翰悶聲道:「是個危險人物。有不少人聽他的,韓定,別太低估他。」
「我這輩子低估過什麼人嗎?」
「好,那就逮捕他;以後你可以隨便找個罪名控告他。」
韓定沒理會最後一句勸告:「他們來了,約翰。」鈴聲響起的同時,他踩了桌子底下的踏板,大門便向一側滑開。
四人代表團魚貫而入,韓定輕輕揮手,招呼他們坐在面向市長辦公桌的半圓形長沙發上。他們鞠躬致意,等市長先開口。
韓定用手指彈開雪茄盒上珍奇手雕的銀蓋。此盒原屬於逝去已久、百科全書時代的理事喬肥佬,是真正的帝國山達尼產品,雖然現在裝的已經是土產雪茄了。代表團的四個人一一接過,正經八百地挾起,故示莊重地點著。
舒瑪克坐在右首第二位,是幾個年輕人當中年紀最小的──而最有意思的是他修裁整齊、根根倒豎的黃鬚,和神色不定的凹陷雙眼。韓定幾乎馬上對其餘三人視而不見,他們只是跟來吆喝助拳的;注意只集中在舒瑪克身上。這個舒瑪克,在他當選市議員的第一個任期,就已經掀風作浪不只一回了。韓定針對舒瑪克開口:
「舒議員,自從上個月你極其精彩的演說之後,我特別急於想見到你。你對政府外交政策的指責非常有力。」
舒瑪克眼中隱現怒意:「承蒙誇獎。有力與否是一回事,但確然是十分有理的。」
「也許罷!當然只是你個人的意見,畢竟你還年輕。」
對方冷然回道:「大多數人並不會為了處於某些生命階段而感到愧疚。你比我現在還年輕兩歲的時候,就已經當了市長。」
韓定自顧而嘻。這小伙子相當鎮靜難纏。他道:「我知道你今天來看我的目的,仍然是為了你在議會裡為之暴跳的外交政策。你是代表其他人發言呢,還是我得一個個聽你們說?」
四個年輕人很快地彼此交換眼色。
舒瑪克厲聲道:「本人謹代表極星人民發言──在如同橡皮圖章的議會之中,人民並沒有真正的發言權!」
「嗯,說下去!」
「事情就是這樣,市長先生。我們極不滿意──」
「你所謂的『我們』,指的是『人民』嗎?」
舒瑪克眼現怒色,感到眼前有個陷阱,遂鎮定答道:「我自信反映了極星大多數選民的意見。可以嗎?」
「嗯,說這種話最好要有證據。不過繼續說罷。你們極不滿意──」
「是的,不滿意的是,三十年來的政策削弱了極星的防禦能力,無法對抗不可避免的外界攻擊。」
「我懂了。然後呢?說,說下去。」
「先挑明了對你比較好。我們即將成立一個新政黨,著眼於極星的當前需要,而不是什麼『未來帝國的既定宿命』之類鬼話。我們要把你、以及你背後那幫吹牛拍馬的狐群狗黨一齊扔出市政廳──這日子不遠了。」
「除非?凡事都有例外的,你知道。」
「這件事上頭不會有什麼例外,除非你現在辭職。我不要求你改變政策──我沒那麼信任你,你的保證一文不值。我們要你立刻辭職。」
「我知道了。」韓定交叉雙腿、搖動椅背:「這是最後通牒。你真好心來警告我。但是,你看,我寧可不予理會。」
「別只當它是個警告,市長先生,那是行動方針宣言。新黨已經成立,而且明天就要正式展開活動。我們不想談判,也沒有妥協餘地;講明白點,我們是看在過去你對本市的貢獻,才給你這個台階下。我不指望你會照做,但是我們已經仁至義盡。下次大選會更有力地把你點醒:辭職,是必要而且完全無法避免的結局。」
他挺立命其他人站起。
韓定舉起手臂:「慢著!坐下!」
舒瑪克又坐回沙發,顯得有點敏捷過度。韓定板著臉孔暗裡偷笑。這小子儘管聲色俱厲,他還是來談條件的。
韓定道:「你們究竟打算要外交政策如何改變?是要立刻發動攻擊,同時向四王國宣戰嗎?」
「這種話我可沒說過,市長先生,我們只是提議立即停止姑息養奸。在你統治之下,實行對四王國的科學援助政策。你給他們核能,在他們的星球上建立核電廠、醫療中心、化學實驗室和工廠。」
「那又怎樣?你反對那一點?」
「你做這些事以避免他們的攻擊。因為這些賄賂,你在這場敲詐勒索的大陰謀中扮演了一個大傻瓜,讓極星給吃乾抹盡,害我們現在只能仰仗野蠻人的鼻息度日。」
「何以見得?」
「你給了他們動力,還有武器;事實上你替他們的戰艦維修整補,讓他們擁有遠超過三十年前的戰力。他們愈來愈需索無度;而利用這些新武器,可以很輕易地攻佔極星,滿足其一切需要。敲詐勒索最後不都是如此收場?」
「那你打算怎麼補救?」
「趁還有能力的時候停止賄賂,盡力增強極星本身的實力,先下手為強!」
韓定以幾乎可說是病態的關注眼神,瞪著年輕小伙子的黃鬚。舒瑪克必定很有把握,否則不會說那麼多。毫無疑問,他的意見反映了相當多選民的心聲。相當多。
他的嗓音沒有露出稍感不安的心情,漠然說道:「說完了嗎?」
「目前算是說完了。」
「好,那麼,你是否注意到我後面牆上裱起來的格言?願意的話,不妨念一遍!」
舒瑪克的嘴唇抽搐了一下:「上頭說:『武力是無能之輩的最後憑藉』。那是老人的信條,市長先生。」
「我年輕時便已奉行不渝,議員先生,而且很成功。事件發生的當時你正在呱呱落地,不過,或許在學校裡曾經讀到相關經過。」
他緊盯著舒瑪克,以富韻律的聲調續道:「謝東在此建立基地時,其表面目的是編纂百科全書;在發現他的真正意圖之前,我們為這場黃粱夢孜孜工作了五十年,到頭來幾乎太遲了。當時和老帝國中心區域的交通已經斷絕,我們發現自己是個科學家靨集的孤立城市,毫無工業基礎,卻遭受敵對而野蠻的新興王國包圍。我們是原始海洋中的核能小島,是極具價值的戰利品。
「安略南,如同現在,是四王國中實力最強的。他們要求在極星設立軍事基地,並且說到做到。而當時極星的領導人,百科全書學者,很清楚那不過是佔領全球的初步行動罷了。那就是我……呃……實際擔當行政責任時的情勢。換作你們,會怎麼做?」
舒瑪克聳聳肩:「學術討論是麼。我當然知道你當時是怎麼做。」
「不論如何,我重述一遍;也許你並沒有抓到重點。集中全力決一死戰的誘惑非常大。那是最簡單的解決辦法,最能夠滿足自尊──然而也可以肯定地說,是最笨的。換了你會這麼做,所謂的『先下手為強』;而我則不然。我一一拜訪其他三個王國,指出若是任由核子力量落入安略南之手,無異於引頸就戮;然後稍稍暗示須得當機立斷,如此而已。安略南部隊登陸極星之後一個月,他們國王收到其他三個鄰國的聯合通牒;七天之內,所有安略南人全部撤離了極星。
「現在告訴我,有必要使用武力嗎?」
年輕議員凝視煙頭作沉思狀,把它丟進焚化槽:「我看不出有何關聯。糖尿病只要用胰島素控制而毋須動刀,而盲腸炎卻必須手術治療。當所有途徑都失敗之後,剩下的就只有你所謂的『最後憑藉』了;就算是你也無計可施。是你把我們逼上這條路的。」
「我?噢,對了,又是我的姑息政策。看樣子你還是沒抓到維持我們地位的根本要件。安略南人走了之後,我們的問題並未結束,反而正要開始。四王國都成為我們的敵人,因為每個國家都想得到核子能,卻為了顧忌其他三國而不敢下手。我們是在刀尖上維持平衡,稍一不慎就會遍體鱗傷──比方說,當某一個王國變得太過強大,或是兩個王國聯手的時候。你明白嗎?」
「當然。那是全面備戰的時候了。」
「事實卻正好相反,那是全面休戰的時候。我讓他們彼此不和,自己卻當好人,提供科技、貿易、教育和醫藥給他們。對他們而言,極星作為一個繁榮的世界,比作為戰利品要來得更好。這項政策三十年來都很管用。」
「不錯,但你被迫把這些科技大禮包裝成極其古怪的笑劇,把它搞成半宗教的胡言亂語,樹立了一個由教士和繁複而莫名其妙的祭典所組成的神權制度。」
韓定皺眉道:「那又怎樣?我看不出和目前的討論有任何關聯。最初我這麼做,是因為野蠻人把我們的科學看作某種神奇的法術;基於這點,宗教是讓他們接受科學的捷徑。教士階級是自然形成的;就算我們幫過忙,也不過順水推舟罷了。小事一椿。」
「但是這些教士掌握了核電廠,那可不是小事。」
「沒錯,可這些人是『我們』訓練的。他們對手頭工具的認識純粹靠經驗摸索,而對耳濡目染的怪力亂神則堅信不移。」
「設若有個教士看穿了迷信,也有超越經驗的天才,怎麼能防止他學到真正的技術,而賣給喊價最高的買主?這樣一來,我們對那些王國還有什麼價值?」
「機會很少,舒瑪克,你愈來愈膚淺了。每年各王國把境內各星球的最佳人選送到此地,受訓成為教士,而我們將這些人當中表現較好的留下,作為研究學生。如果你認為離開的那些人,實際上連科學的皮毛都不懂,更糟的是滿腦子歪曲的教士思想,卻能夠深入理解核能、電子、超太空理論等各個領域,那麼你對科學的看法未免太天真爛漫又兼愚蠢。要懂得那麼多,得花一輩子的時間來調教一個天才。」
韓定說話時李約翰突然起身走了出去,這時他已經回來。當韓定講完時,他躬身向上級耳語,交過一個鉛筒,然後向代表團怒目一瞥,坐回位子。
韓定手握圓筒兩端,以眼角注視代表團,然後猛然使勁將它扭開。只有舒瑪克自持不將視線投向掉落地面的紙團。
「一句話,各位。」韓定道:「政府知道自己在做什麼。」
他邊說邊讀。紙面上佈滿一行行複雜而無意義的符號,只在角落上有三個潦草的鉛筆字。他瞥過一眼後毫不在意地將紙團丟進了焚化槽。
「呶,」於是他說:「會談恐怕得到此為止。很高興見到各位,謝謝光臨。」他敷衍地和每個人握別。代表團列隊而出。
韓定幾乎沒有了笑的習慣,但當舒瑪克和三個沒有聲音的夥伴,走出聽力所及的範圍之外以後,他忍不住輕笑一聲,用有趣的表情俯視李約翰。
「約翰,喜不喜歡剛剛這場牛皮大戰?」
李約翰氣呼呼說道:「我可不敢說他在吹牛。對他溫良恭儉讓,他很可能贏得下次大選,就如他所威脅的。」
「噢,很有可能,很有可能──如果事前沒出什麼狀況的話。」
「這回可別讓因果報應在咱們身上,韓定。我告訴你,他手底下很有些人。如果他不等到下次大選怎麼辦?以前我們也動過武,儘管你對武力的名言如此掛在牆上。」
韓定豎起一根眉毛:「你今天很悲觀,也很蹩扭,約翰,否則不會提起動武。還記得嗎?我們自己的小小叛變沒損傷半條人命。那是在適當時機進行的必要手段,過程平和、沒有傷害,完全不費力氣。至於舒瑪克,他所對抗的是不能相提並論的厲害角色。你和我,約翰,並不是百科全書學者,我們有備而無患。老小子,叫你的人好好看牢那些小傢伙。別讓他們曉得受到監視──但是要睜大眼睛,你懂的。」
李約翰笑得很難看:「我一向盡忠職守,不是嗎?韓定。舒瑪克那幫人已經受監控有一個月了。」
市長低聲輕笑:「先下手為強是嗎?好罷。還有,」他凝神,柔聲續道:「魏勵甦大使正在回極星的路上。希望是暫時的。」
一陣短暫沉默,略有點毛骨悚然,然後李開口道:「是那封信?事情壞了嗎?」
「不曉得,得聽聽魏勵甦怎麼說。有可能;畢竟,在選舉前也有必要。你看起來面如死灰是做什麼?」
「因為我不知道局勢會怎麼發展。你城府太深,韓定,總是把一切藏在心底。」
「連你也……」韓定喃喃自語,提高聲音道:「意思是說你要參加舒瑪克的新黨囉?」
李約翰勉強一笑:「好罷,你贏了。午飯吃什麼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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