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1/3/12

市長 6

韓定沒有立刻到安略南星去──那星球是安略南王國命名的由來。直到加冕大典前一天,韓定才結束在王國之中八個較大星系的匆促訪問,各地停留的時間剛夠用來和當地的基地代表會談。

旅程中他對王國地域之廣漠委實心折。說來有些錯亂:雖然明知道,相對於曾在歷史上扮演重要角色的帝國、所佔有的大得不可思議的版圖而言,安略南只算得是滄海一粟;但對於思考習慣被侷限在人口稀少的孤立星球上的人來說,安略南不論在人口或領土上都令人歎為觀止。

沿著舊日安略南行省的邊界,王國包含了25個星系,其中六個擁有不止一個住人星球。人口約一百九十億,雖然遠遜於帝國全盛時期,但在基地所培植的科技發展之下,也正持續增加之中。

直到這時,韓定才發現自己被這項浩大的工作給難住了。即使經過三十年,也只有首都附近擁有電力,外圍縣市仍有大塊地域不知核能為何物。如果把勢力已然消退的帝國遺跡之中、殘留可以運用的部分加以剔除的話,就更不可能做到今天的規模。

當韓定抵達首都時,發現所有日常事務都完全停頓了。外縣市雖然到今天仍然持續慶祝活動,但不像此地,沒有一個人不熱情投入昭告神王李溥得成年的狂熱宗教遊行之中。

韓定只能從苦惱憔悴的魏勵甦身上榨出半小時來。當時大使正氣急吼吼地趕往另一座大廟主持祭典,然而這半小時已然獲益菲淺,讓韓定對夜半的焰火表演信心十足。

整個過程中他冷眼旁觀;因為如果被人認出身份來,不得不承擔的宗教義務會令他倒足胃口。於是,當王宮舞池之中擠滿珠光寶氣、趾高氣揚的王公貴族時,他靠牆踽踽獨行,儘量避免引人注目。

他雜在一列賓客之中,引見至李溥得座前,保持安全距離;因為國王由一道致命的輻射光柱圍繞,看來孤拔挻立、威嚴懾人。這位國王在一小時之內,就要坐上珠寶黃金裝飾的沉重銠銥合金王座;之後,寶座會堂堂騰空、緩緩掠過地面到廷窗之外翱翔。在那裡,靨集的平民大眾會看見國王,而盡情歡呼至渾然忘我。當然,如果不是底下有內建的核能馬達,王座就不會那麼笨重了。

十一點剛過。韓定略感侷促,踮起腳尖好看得遠些,並勉強壓下想站到椅子上的念頭。不久看到溫寧穿過人群朝他走來,他就放心了。

溫寧前進得很慢,幾乎每走一步,就得和一些開國元勳遺族交換幾句親切問候。這些人的祖父協助李溥得的祖父打得天下,也因此受封公爵以為酬庸。

當他擺脫最後一位軍裝畢挻的貴族,走到韓定面前時,他歪起嘴唇虛偽地笑笑,斑白雙眉下凝視的黑眼珠閃耀著喜悅的光芒。

「親愛的韓定,」他低聲道:「你既然不肯公開身份,就難免要感到無聊。」

「我並不覺得無聊,殿下,事實上有趣極了。在極星可沒有能差相比擬的奇觀,你也知道。」

「確實。不過你不介意到我的私人廂房去吧?在那裡我們可以多聊聊,而且更加隱密。」

「當然不會介意。」

兩人手挽手並肩登上階梯。不止一位貴婦女爵在他們身後訝然猜臆,是誰有這麼大榮幸和攝政王並肩而行,卻又衣著樸素、容貌平板,似是化外之民?

進了溫寧的廂房,韓定完全放鬆心情,舒適地坐下,接過溫寧親手倒過的一杯酒,喃喃致意。

「羅莉佳釀,韓定。」溫寧道:「皇家酒窖裡的,真材實料──有兩世紀酒齡了,左安叛變前十年入窖的。」

「真正的皇室名品。」韓定禮貌地表示同意:「敬李溥得,安略南之王。」

兩人乾杯,溫寧在短暫沉默後斷然加上一句:「很快就是邊區皇帝了,然後呢,誰又知道?銀河總有一天會再度統一。」

「毫無疑問。由安略南統一?」

「有何不可?經由基地的協助,我們的科學,無疑比邊區其他國度要更佔優勢。」

韓定放下空杯,道:「嗯,沒錯。只不過,基地有義務協助任何需要科學援助的國家。由於本政府的崇高理念以及創始人謝東的偉大道德情操,我們不能有所偏愛。我們不能提供那方面的援助,殿下。」

溫寧笑逐顏開:「用時髦話說:銀河聖靈助自助者。我明白得很,根據這句話,基地是不肯合作的了。」

「我沒這麼說。我們為你修好了帝國戰艦,儘管我們的宇航委員會希望留下來供研究用。」

攝政王略帶嘲笑地重覆最後一句話:「供研究用!是啊!如果我不以開戰相脅,你不會肯修。」

韓定做了個無奈的手勢:「我不知道。」

「我可知道,而且威脅仍然有效。」

「現在還有效嗎?」

「現在說威脅已經太晚了。」溫寧向案頭的時鐘瞥了一眼:「聽著,韓定,從前你曾經到過安略南,那時你還年輕;我們都還年輕。但即使在那時候,我們對事情的看法就完全不同。大家都稱你為和平人士,對吧?」

「想來是罷。至少,我認為暴力不能算是達成目標的經濟手段。一定有比較好的替代方案,儘管看起來或許說不上直截了當。」

「嗯,我聽過你的名言:『武力是無能之輩的最後憑藉』。然而,」攝政王故意裝作心不在焉地搔搔耳朵:「我不願稱自己為無能之輩。」

韓定禮貌地點點頭,一聲不吭。

「儘管如此,」溫寧續道:「我一向信奉直接行動。我相信,只要在我自己和目標之間刻劃一條直線,然後邁步向前,就沒問題了。依照這個信條我完成過許多事,而且衷心盼望能夠完成更多。」

「我知道,」韓定打斷他:「我相信你正刻劃一條如你所說的直線,好讓你和你的兒子直通王座;想到最近國王的父親──你的親大哥──不幸身故,以及國王本人危險的身體狀況。他的身體狀況確實很危險,不是嗎?」

溫寧剎時變臉,聲音冷酷:「你會發現,韓定,別去撩撥某些話題是明智之舉。你也許認為極星市長擁有特權可以……呃……說話不經考慮;但如果你這麼想,最好絕了這個念頭。我可不是給人嚇大的。我的人生哲學便是:只要勇敢面對,就能克服一切困難。而我還未曾退縮掉頭過。」

「我不懷疑。現在你不肯掉頭,是有什麼特別困難嗎?」

「困難在於,韓定,如何說服基地合作。你瞧,你的和平政策已經讓你犯了幾個嚴重的錯誤,只因為你低估了對手的勇氣。並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害怕直接行動的。」

「譬如說?」韓定提示道。

「譬如,你隻身來到安略南,又一個人走進我的廂房。」

韓定環顧四週:「那又怎樣?」

「沒什麼,」攝政王道:「只不過門外有五個帶鎗侍衛,全副武裝,隨時準備開火。我想你走不掉了,韓定。」

市長雙眉揚起:「我還沒打算馬上走。你真那麼怕我嗎?」

「我半點也不怕你,只是用來加深你對我決心的認識。可以稱之為一種姿態罷。」

「愛怎麼稱呼就怎麼稱呼好了,」韓定漠然道:「隨你怎麼講,我都不放在心上。」

「我確信態度會隨時間改變。而你還犯了另一個錯誤,更加嚴重。看樣子極星幾乎毫無防備。」

「當然了,我們怕什麼?我們不威脅任何人的利益,對大家一視同仁。」

「而當你本身依舊無助時,」溫寧續道:「你好心協助我們武裝自己,特別援助我們發展屬於自己的艦隊,一個大艦隊;事實上,自從你獻上帝國戰艦之後,已經是個無敵艦隊了。」

「殿下,你在浪費時間。」韓定做出起身離座的動作:「如果你的意思是要宣戰,並且正式傳達,那就必須容許我立刻通知本國政府。」

「坐下,韓定。我不是要宣戰,你也完全不用和極星政府連繫。一旦開戰──不是宣戰,韓定,是開戰──時候一到,基地就會收到由我兒子率領的安略南艦隊所發出的炮火通知;旗艦便是溫寧號,也就是從前的帝國戰艦。」

韓定皺眉道:「什麼時候?」

「你要真感興趣的話,艦隊在五十分鐘之前離開安略南,也就是十一點正;應該是明天正午,在第一眼看到極星時便發起攻擊。你可以把自己看做是戰俘。」

「我也確實這麼想,殿下。」韓定依然皺眉說道:「不過我很失望。」

溫寧嗤笑道:「就這樣?」

「嗯。我曾想過,在加冕大典前的一刻──就是午夜,你知道──是合乎邏輯的發兵時機。顯然,你希望在還是攝政王的時候開戰;從另一方面來說,這會更具戲劇張力。」

攝政王瞪眼道:「你到底在鬼扯些什麼?」

「你不懂?」韓定柔聲道:「我在午夜佈置了反擊。」

溫寧由椅中站起:「你唬不倒我,沒有什麼反擊。如果你是指望其他王國救援,門兒都沒有;他們的艦隊加起來還比不上我們。」

「我曉得,我不打算放一鎗。只不過一個星期之前,話就傳出去了:安略南星今天午夜被褫奪教權。」

「褫奪教權?」

「對。如果你聽不懂,我可以解釋。就是說,安略南的所有教士都要罷工了,除非我收回成命。但是我受到監禁隔離,所以無能為力;而且就算有辦法,我也不打算這麼做!」他傾身向前,突然間精神煥發,補上一句:「你可知道,殿下,攻擊基地簡直是對至高無上銀河聖靈的褻瀆?」

溫寧顯而易見在勉力克制自己:「省省,韓定,留下去說給老百姓聽。」

「親愛的溫寧,你以為我還要留給誰?想想過去半小時來,全安略南的每一座大廟都擠滿群眾,聽著教士傳諭這件事情;沒有一個安略南人不曉得,政府正對他們的宗教聖地發動無緣無故的惡毒攻擊。現在只差四分鐘就到午夜了,你何不到樓下宴會廳去看看出了什麼事。有五名警衛保護,我在這裡很安全。」他取下另一杯羅莉酒躺回椅中,仰望天花板好似全不在乎。

溫寧剎時脹紅面頰,衝出房外。

大廳上的名流忽然噤聲,讓出一條大路給王座通行。李溥得端坐其上、手握座柄,翹首望天、神情傲岸。廳頂的豪華吊燈暗下,遍佈拱頂的細碎燈泡起而代之,散發五彩光芒;王座的暈光煥然四射,在李溥得頭上形成熾烈的光冠。

溫寧在樓梯上停步;沒有人看到他,所有目光都集中在王座之上。他緊握雙拳站在原地;韓定故弄玄虛可不會讓他冒然行動。

接著王座顫動了一下,悄然昇起移動,緩緩由龍墩飄下臺階,離地五公分高,水平移向高大的廷窗。

當午夜低沉的鐘聲響起,王座停在窗前──而國王的暈光消失了。

一剎那間似乎時間都僵住了,國王不再移動,面孔受驚而扭曲──失去了暈光,他就和常人沒有兩樣。然後王座搖晃起來,砰地一聲重重落到地上,同時整個宮殿的燈火都沒了。

一片混亂喧囂當中,溫寧洪聲大吼:「拿火把!拿火把!」

他左推右撞奮力擠過人群到宮門口,外面的宮廷侍衛已經在黑暗中潰散。

火把總算送進了大廳。這些火把本來是用在加冕大典後的盛大街頭遊行的。

侍衛高舉火把湧回大廳──紅、藍、綠各種顏色交織的詭異光線照亮了許多擔驚受怕的迷惑臉龐。

「沒什麼事,」溫寧叫道:「站在原地別動,馬上電就來了!」

他回過頭,問立正在側、神情頗不自在的侍衛隊長:「怎麼了,隊長?」

「殿下,」立即答覆:「宮殿被市民包圍了。」

「這些人要做什麼?」溫寧咆哮道。

「帶頭的是個教士,有人認出是高僧魏勵甦。他要求立刻釋放韓定市長並停止對基地的戰爭。」隊長雖然以軍人慣常不帶感情的語調報告,眼神之中卻不由得透著一份不安。

溫寧吼道:「要是任何暴民企圖穿越宮牆,就轟他個粉身碎骨!現在沒別的事。讓他們鬼叫好了!明天再算賬。」

火把已經分發開來,大廳再度明亮。溫寧衝到仍然停在窗邊的王座,把嚇得呆若木雞的李溥得拉了起來。

「跟我來!」他將視線投注窗外,市區漆黑如墨,下方只聽到群眾沙啞混亂的叫喊聲,只右邊亞高勵大廟所在才有光亮。他憤然咒罵,拉了國王便走。

溫寧衝進廂房,五名侍衛緊跟在後;李溥得亦步亦趨,兩眼圓瞪,嚇得說不出話來。

「韓定,」溫寧瘖聲道:「你在挑釁一個惹不起的對手。」

韓定不理會這番話,安坐椅中,在身邊袖珍核電燈的珍珠光澤照耀之下,臉上浮現嘲諷般的笑容。

「早安,陛下。」他對李溥得說:「恭喜你正式登基。」

「韓定!」溫寧再次叫道:「命令你的教士回到工作岡位上去!」

韓定淡淡抬頭:「你自個兒下令,溫寧,看看是誰遇上了惹不起的對手。這個時候,安略南沒有一個輪子在轉動;除了大廟以外都沒有燈火;除了大廟以外都沒有水源;在處於冬季的另一半星球上,除了大廟也都沒有暖氣。醫院無法照顧病人,電廠也全部停擺,所有船隻都無法昇空。要是你不喜歡,溫寧,就自己命令教士回去工作;我不想這麼做。」

「太空在上,韓定,我會這麼做。要攤牌就攤牌好了,看看教會能不能抵擋軍隊。今晚,星球上的所有神廟都要接受軍管。」

「好極了。不過你怎麼下令呢?所有通訊線路都不通了,每個波段都不管用。事實上,整個星球上唯一能用的──當然是除了大廟以外──就是這個房間裡的電視,而我已經把它調成只能接收了。」

溫寧呼吸急促,而韓定續道:「要的話你可以下令部隊進攻宮門外的亞高勵神廟,再用那兒的超波通訊器和星球上的其他部份連繫。可是如果你這樣做,恐怕部隊會被群眾打得潰不成軍。到時候誰來保衛你的宮殿,溫寧?還有你的老命,溫寧?」

溫寧濁聲道:「我們能撐,你這魔鬼,我們會撐過這一天,讓群眾鬼叫,讓電力消失,但我們會堅持到底。等基地被攻佔的消息傳回,你可愛的群眾會發現他們的宗教是建立在一片虛空之上,他們會脫離教會並且轉而為敵。等到明天中午再看好了,韓定,因為你能停止安略南的電力,卻無法阻擋我的艦隊。」溫寧興奮得呱呱大叫:「他們已經上路了,韓定,由你親自下令修復的偉大戰艦帶頭。」

韓定輕聲答道:「沒錯,我親自下令修復的──但是照我的方式修。告訴我,溫寧,你聽說過『超波繼電器』沒有?嗯,看得出是沒有。唔,再兩分鐘你就明白它是做什麼用的了。」

他說話時電視忽地閃亮起來,於是他修正道:「不,再兩秒鐘。坐下,溫寧,仔細聽。」


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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