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以私人身份巡訪，不拜會官員，也沒做任何重要的事；只是張大眼睛伸長鼻子，起秋萍於毫末，出糞土於泥牆。
他在冬日裡短暫白晝將盡之際返鄉，先是起風、接著下雪，而一小時後他已經坐在舒瑪克家的八角會議桌旁。
他的第一句話，並不是有意要在大家被室外大雪紛飛的黃昏氣象，攪得垂頭喪志之際，提振與會者的士氣：
「恐怕，」他說：「咱們的情勢用一般通俗鬧劇的措辭來形容，可以說是『摸著石頭過河』。」
「你這麼想？」舒瑪克悶悶不樂道。
「這是經過考慮才出口的，舒瑪克。再沒有其他評語好說。」
「備戰──」華爾道略為逾越地開口，立刻被劉奕詩截斷。
「免開尊口，老掉牙了。」他環顧四週：「我指的是民眾。我承認最早是我的主意，打算搞一場宮延政變什麼的，扶立一個親基地的國王。這主意不錯，是不錯；唯一的一點小小瑕疪是：做不到。偉大的韓定早就看到了。」
舒瑪克慍道：「是不是告訴我們一點詳情，劉──」
「詳情！沒什麼詳情！事情沒有那麼單純，是關於他媽的整個安略南的形勢。就是基地所建立的宗教；它成功了！」
「嗯！」
「你要親眼目睹才會有真切認識。在本地所看見的，只是有一間大學校致力於訓練教士；偶而在城市的偏僻角落裡，為朝聖者展示一些特別表演──如此而已。整件事對我們而言無關痛癢，但是在安略南──」
賴達璣用一隻指頭撫平他整潔的小小衣領，清清喉嚨道：「那算是什麼宗教？韓定總是說，那不過是讓他們無所疑懼地接受我們科學援助的加料點心。還記得罷，舒瑪克，那天他跟我們說──」
「韓定的解說，」舒瑪克回想道：「表面上看起來沒有多大意義。不過那是什麼樣的宗教，老劉？」
劉奕詩深思道：「就倫理上來說，沒有毛病可挑。只是由老帝國各式各樣的人生哲學略加變化而來；高道德標準等等。以這個觀點看沒什麼可抱怨的。宗教是歷史上文明開化的最大影響力之一，而如此一來，它便完成了──」
「這個我們知道。」舒瑪克不耐地打斷：「說重點。」
「就要說到了。」劉略感為難，但沒有顯露出來：「這個宗教──就是基地扶植鼓勵的那個──建構於嚴格的權威體制。教會，是我們交給安略南的科學儀器的唯一控制者，但他們完全憑經驗操作工具。他們全心信奉這個宗教，以及……呃……他們操控的精神力量。舉個例子，兩個月前有個傻瓜妄動珊京大廟的發電廠──那是幾個大廠之一，結果污染了整個城市。當然了，包括教士在內，每個人都認為是天譴。」
「想起來了，那時候報紙上有好幾種亂七八糟的報導。我不懂你打算要說什麼。」
「那就聽好。」他不自然地說道：「教會建構了一個階級體制，而其層峰便是國王，被奉為某種俗世神，是由真神授權的專制君主。而一般民眾完全相信這套，教士也一樣。你沒辦法推翻這種國王。現在看出重點了吧？」
「慢點，」華爾道忽道：「你剛說這些是韓定搞的，是什麼意思？他怎麼會扯進來的？」
劉奕詩尖刻地瞥了發問的人一眼：「基地無微不至地培植這種幻覺，我們用盡所有科技來支援這場鬧劇。每一次國王親自主持的祭典中，他的身體會由一股朦朧的輻射流籠罩，並且在他頭上形成王冠般的光環；觸碰他的人會遭到嚴重灼傷；必要時他會騰空而起四處游走，假作聖靈感召；只要打個手勢，廟裡就會充滿珍珠光澤。還有數不清諸如此類我們替他耍的小把戲；但即使親手操作這些機器的教士都對之深信不疑。」
「不妙！」舒瑪克咬著下唇。
「我會哭得像市政公園裡的噴水池，」劉認真道：「當我想到錯失的良機。回想三十年前，韓定自安略南手中拯救了極星──那時候，安略南人並沒有真正意識到銀河帝國正在崩潰。在左安叛變之後，他們多少有點自顧不暇；即使在交通斷絕，李溥得的強盜祖父自立為王之後，他們仍然沒有想到帝國就要完蛋大吉了。
「如果皇帝有膽識，靠著兩條戰艦和一觸即發的內部動亂幫忙，他可以輕易收復這個省份；而我們一樣也可以做到。結果不是，韓定反而創立了君主崇拜。就個人而言，我不明白道理何在。為什麼？為什麼？為什麼？」
「魏勵甦呢？」賈渥錫忽然問道：「他在幹什麼？過去他也是激進的行動派，他在那兒搞些什麼？難道他也瞎了？」
「我不知道，」劉奕詩淡淡說道：「他是那兒的高僧。就我所知，他除了擔任教會的技術顧問以外，什麼事都不做。擺飾，王八蛋，是個花瓶！」
大夥靜下來轉頭看著舒瑪克，年輕的黨魁咬著指甲，神情焦慮：「不好；靠不住！」
他環顧四下，加強語氣道：「韓定會那麼笨嗎？」
「似乎是。」劉奕詩聳聳肩。
「不可能！事情不對。如此徹底絕望的自我了斷，需要極大的愚蠢；韓定就算是個笨蛋──這點我否認──也不可能做到。一方面創立宗教信仰，消除內部動亂的可能；另一方面用所有戰備來武裝安略南。我看不出道理來。」
「事情是有點詭異，我承認。」劉奕詩道：「但是事實俱在。我們還能怎麼想？」
華爾道結巴道：「明顯的背叛，他收了安略南人的錢！」
但舒瑪克不耐地搖搖頭：「我看不然。整件事情愚蠢又缺乏意義。──告訴我，老劉，你有沒有聽說任何關於戰艦的事？就是據說基地修好以後，要交給安略南的那艘。」
「戰艦？」
「一艘老帝國戰艦──」
「沒有，沒聽說過。但是不見得有意義。船塢是宗教聖地，對俗世大眾而言是絕對神聖不可侵犯的，不會有任何人聽說過關於艦隊的任何事。」
「嗯，有些風聲走漏了出來。有些黨員在議會提出質詢，韓定從不否認。他的發言人譴責有心人士造謠生事，不過也沒多加理會；其中必有問題。」
「和其他事情一樣，」劉奕詩道：「若是真的，鐵定是瘋了。不過也沒比其他事情更糟就是了。」
「我猜，」賈渥錫道：「韓定該不會有什麼秘密武器留著。也許──」
「對，」舒瑪克惡狠狠地說：「到了心靈歷史學發威的時刻，會突然蹦出一隻妖怪來把溫寧老賊嚇死。基地如果要靠什麼秘密武器，還不如自個兒炸掉來得乾淨，免得鎮日提心吊膽地受苦。」
「呃，」賈渥錫急急轉過話題：「現在問題來了：我們還剩多少時間？嗯，老劉？」
「好罷，這算是個問題；不過別問我，我不知道。安略南報紙永遠不會提到基地半句。而這時候，除了滿版的慶祝活動紀事之外，什麼也沒有；李溥得下週就成年了，你們都知道。」
「那麼還有幾個月。」華爾道入夜以來第一次露出笑容：「還有時間──」
「還有時間，狗屁！」劉奕詩不耐地站起：「告訴你，國王是神；你以為他得要先搞宣傳活動，以鼓舞民心士氣？你以為他必須控告我們侵略，好全力煽動民情？當出戰的時機到來，李溥得下令，然後大軍出動，就這麼簡單。就是因為那該死的制度，沒有人會懷疑神的旨意。就我所知，李溥得可以明天就下令，而你可以舉案齊眉請他進門享用。」
一時之間所有人都搶著說話，舒瑪克拍桌子要大家安靜。這當兒前門大開，李維諾闖了進來；他穿著外套跳上階梯，拖了一地雪跡。
「你們看！」他高喊道，丟下一份溼冷覆雪的報紙到桌上：「電視台播報的也全是這個！」
報紙是攤開的，五個人一齊探頭看去。
舒瑪克大聲噓道：「大太空，他到安略南去！到安略南去了！」
「真是背叛，」賴達璣忽地暴起，尖聲叫道：「如果華爾道說得不對，我就他媽的該死！韓定出賣我們，現在去收賞金了！」
舒瑪克站起道：「現在別無選擇了。明天我要求議會彈劾韓定，如果不成的話──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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