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1/3/9

市長 3

在遠古時代,帝國尚奄有整個銀河,而安略南還是邊區最富庶省份的時候,不止一個皇帝曾巡幸此地的總督府。而在移駕他去之前,每一位皇帝都至少嘗試過一次,乘飛車攜針彈出獵有如飛行堡壘般的巨鳥,也就是當地人所稱的「難克鳥」。

安略南的盛名隨時移勢轉而黯淡淹沒,總督府除了基地人員修復的一隅之外,全成了廢墟亂石。二百年來,沒有任何一位皇帝在此現身。

不過獵難克鳥仍然是皇家運動,而勝任安略南王的第一要件,則是擁有能夠善用針鎗的好眼力。

李溥得,安略南之王暨外圍世界自治聯盟盟主──後者常常在官方文件中提及,卻從未真正實現過──雖然未滿十六歲,卻已多次展現其獵鳥絕技。年方十三之際,他獵下生平第一隻難克;登基後一週帶回第十隻;此刻則在擊落第四十六隻的回程上。

「成年之前,我要獵下五十隻。」他趾高氣揚道:「誰敢打睹?」

延臣可不敢拿王上的技術打賭,萬一贏了的話就死定了。見無人附和,國王興高采列地入宮更衣。

「李溥得!」

國王舉步又止;只有一個聲音能讓他如此。他慍然轉身。

溫寧站在寢宮門口,睨視他的小侄子。

「讓他們退下。」他不耐地揮揮手:「叫他們滾!」

國王冷冷頷首,兩名侍從躬身倒退下樓。李溥得走進叔叔的房間。

溫寧寒著面皮注視國王的獵裝:「很快你就會有比獵難克更重要的事得煩心了。」

他轉身快步走向書桌。自從他老得受不了勁風削面、在難克雙翼拍擊下冒險俯衝、用單腳操控飛車翻轉爬昇之後,他就完全不喜歡這種運動了。

李溥得察覺叔叔的酸葡萄心理,故意開心地說:「你今天該和我們一道去的,阿叔。我們在沙彌亞荒原上嚇出來的那隻,可真是個妖怪!在超過七十方公里的範圍內找了牠兩個小時。然後我衝到向陽面──」他比手劃腳,好像仍在飛車之上:「──垂直俯衝,猛地爬昇和牠狹路相逢,正中牠的左翼!那傢伙氣壞了,打橫裡翻轉;我不怕牠、朝左邊一斜閃過,等著牠掉下來。果不其然,牠下來了!沒等我行動牠就猛揮雙翼,然後──」

「李溥得!」

「啊!──我逮著牠了。」

「我知道。現在注意聽著!」

國王聳聳肩,移步走向茶几,細口啃噬醴拉核果,因尊嚴掃地而暗自恚怒;但他也不敢正視皇叔的雙眼。

溫寧開門見山說道:「今天我到船上去過。」

「什麼船?」

「只有一條船;就是那條船,基地替我們修理的那條船,老帝國戰艦。說得是不是夠清楚了?」

「那條啊?看吧,我早說過只要我們開口要求,基地就會修理。你說的那些什麼他們打算攻打我國的傳聞都是胡扯。如果他們真要出兵,何必替我們修船?不合理嘛,對罷。」

「李溥得,你是個笨蛋!」

國王剛丟掉核果的外殼,正打算吃另一顆,聽見這話滿臉脹紅:

「啊──好,聽著,」他除了鬧鬧彆扭以外,很少這麼發過脾氣:「你不應該這麼對我說話,你太放肆了。再兩個月我就成人了,你該知道。」

「沒錯,而且你就要正式承擔皇室責任了。如果你把獵鳥的時間撥一半到公事上,我立刻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卸下攝政職務。」

「我不管。那跟這件事情一點關係也沒有。你要搞清楚,即使你是皇叔攝政王,我仍然是國王,而你仍然是臣屬。你不可以叫我笨蛋,也不可以在我面前坐下,除非得到我的准許。你應該注意一點,否則也許我會替你注意──很快就會了。」

溫寧目光冷酷:「我可以稱呼你『陛下』嗎?」

「行。」

「好極了!陛下,你是個笨蛋!」

他的黑眼在斑白雙眉之下冒著怒火,小國王慢慢坐下。片刻間,攝政王臉上浮現嘲弄似的滿足表情,但很快就消逝了。他咧開厚唇微笑,一隻手拍上國王肩頭。

「別在意,溥得。我不該說得這麼難聽。不過有時候要舉止進退都中規中矩很難,特別在事情的壓力這麼──你懂罷?」雖然話說得好聽,眼神卻毫未軟化。

李溥得茫然說道:「是,國事多艱,我知道。」他懷疑並且憂心,自己到底有沒有聽得真切,關於那些和史邁諾之間年度貿易的瑣屑無聊細節,或是地廣人稀的紅色走廊地帶的長期爭執。

溫寧再度開口:「孩子,我早就想對你說這些,也許早就該說;但我知道你的幼小心靈對枯燥的治國方略很不耐煩。」

李溥得點頭道:「嗯,沒有關係──」

皇叔斷然截下他的話頭,續道:「不論如何,再兩個月你就成年了。此外,在未來的艱難歲月裡,你將扮演充實而活躍的角色。以後你就是真正的國王了,溥得。」

李溥得再次點頭,但表情木然。

「戰爭就要爆發了,溥得。」

「戰爭!不是才和史邁諾停火──」

「不是史邁諾,是基地。」

「可是,阿叔,他們同意修船了。你說──」

看到皇叔嘴唇扭曲使他頓時噎住。

「李溥得,」一部份善意消失了:「這是成年人之間的對話。我們和基地終須一戰,不管船是不是修好;事實上,一旦修好只有更快開戰。基地是權力的泉源。安略南的所有豐功偉業,所有船隻、城市、民眾和商業,都仰賴基地施捨的一點點權力殘渣。我還記得年輕的時候,安略南各大都市還藉燃燒煤和石油來取暖。不過別管這些,你不會有印象的。」

「看起來,」國王緬腆說道:「我們應該感謝──」

「感謝?」溫寧吼道:「感謝他們施捨一些最沒用的廢物,而自己留著太空才知道的什麼好東西,心裡還打著不知什麼鬼主意?告訴你,他們有一天會統治整個銀河。」

他用手撫弄侄兒的膝蓋,瞇著眼說:「溥得,你是安略南的國王,而你的子子孫孫可以在宇宙各地稱王──只要能獲得基地藏著不給我們的力量!」

「是啊,其中必定有詐!」李溥得雙眼發光,腰桿挺直:「畢竟,他們有什麼權利留著自己用?不公平,我說,安略南的地位也很重要。」

「看,你開始明白了。現在,孩子,如果史邁諾決定進攻基地,奪取所有力量的話要怎麼辦?想想這樣一來,你還能在王位上坐多久?我們還能不當奴隸又有多久?」

李溥得興奮起來:「太空!對,你對極了,我說。我們得先下手為強,純粹為了自衛。」

溫寧笑逐顏開:「還有,從前,在你祖父統治的初期,安略南確實在基地的星球,也就是極星上建立了一個軍事基地──對國防極為重要。由於極星領導人的奸謀,我們被迫放棄那個基地;那傢伙是個狡猾的無賴,一個學者,身上沒有半滴貴族血液。你懂嗎,溥得?你祖父被一個庶民差辱!我記得他,比我大不了多少,帶著邪惡笑容和鬼頭鬼腦來到安略南;而在他背後撐腰的,是其他三個王國所組成、聯合對抗偉大安略南的懦夫同盟!」

李溥得脹紅臉頰,兩眼似要噴出火花:「謝東在上,如果我是爺爺,一定和他們拼了!」

「不,溥得,我們決定等待,在適當時機洗雪恥辱。那是你父親的遺志,在他橫死之前,他或許能夠成為──噢,噢!」溫寧別過身去,片刻後,好像克制了感情:「他是我大哥,然而,如果他兒子──」

「是,阿叔,我不會令他失望的。我決定了。看樣子安略南應當掃蕩這些惹事生非之輩的巢穴,而且要馬上進行。」

「不,不能馬上。首先,我們要等戰艦修護完成。他們自願承修適足以證明他們畏懼安略南。那些傻瓜企圖安撫我們,但我們不會改變既定路線,對不對?」

李溥得以拳擊掌道:「對!只要『我』還是安略南的國王!」

溫寧雙唇抽動,略帶嘲弄道:「還有,我們要等韓定到這兒來。」

「韓定!」國王陡地瞪大雙眼,他乳臭未乾的年輕面龐頓時舒展,再藏不住任何線條。

「是的,溥得,基地的領導人要在你生日的時候到安略南來──或許想用甜言蜜語來安撫我們,但是沒有用的。」

「韓定!」輕聲低喟。

溫寧皺起眉頭:「你怕聽這名字嗎?他就是那個韓定,從前到安略南來,使我們尊嚴掃地的同一個人。你沒忘記皇室的奇恥大辱吧?來自一個庶民,臭水溝裡的髒老鼠!」

「沒,大概沒有。不!我沒忘,我絕不會忘記!我們要討回面子來──可是……可是──我怕──有一點點怕。」

攝政王勃然而起:「怕?怕什麼?怕什麼,你這小──」他氣得舌頭打結。

「攻擊基地,你知道,是一種……呃……褻瀆。我是說──」他住口。

「繼續說。」

李溥得慌道:「我是說,如果真的有銀河聖靈,祂……呃……祂會不高興的。你不這樣想嗎?」

「不。」斬釘截鐵答道;溫寧坐回位子,嘴角微翹笑得十分詭異:「原來你真的把什麼銀河聖靈的事放在心上,是嗎?是這檔事情讓你膽敢放肆胡說;你聽了太多魏勵甦的鬼話。我懂了。」

「他解釋過很多──」

「銀河聖靈的事?」

「對。」

「嗐!你這黃口小兒,他不會比我更相信這些事,而我根本不信。告訴你多少次,這些話全是一派胡言?」

「嗯,我知道。可是魏勵甦說──」

「別管他說什麼,都是胡說八道。」

一時之間李溥得含怒不語,然後說:「大家都相信這些,我是指關於先知謝東如何將神的聖誡指派給基地,好引領大家回歸極樂世界;而違背聖誡的人將如何陷於萬劫不復。大家都相信。我主持過祭典,知道得很清楚。」

「是啊,『大家』都相信;但我們不信。而且你該對此心存感激,因為根據這些蠢話,你是神授之主,本身則是半人半神。妙極了。不但消除了所有反叛的可能,還保證各方面都絕對服從。溥得,這就是為什麼在對基地宣戰這件事上頭,你必須扮演主動角色。我只是攝政王,只是人;你則是國王,對大眾而言可以說就是神。」

「可是我並不真的是神。」國王反應道。

「對,不是真的。」回答半帶嘲諷:「但每個人都把你當做神,除了基地的人以外。懂了嗎?除了基地人以外。只要除掉他們,就沒有人能否定你的神格。想一想!」

「打敗基地以後,我們就可以自己操作大廟的能源箱以及無人飛行船、治療癌症的聖糧以及所有的一切?魏勵甦說只有得到銀河聖靈祝福的人能夠──」

「是啊,魏勵甦說!魏勵甦,是僅次於韓定的大敵。站在我這邊,溥得,別怕他們。我們同心合力,可以重建一個新帝國──不只是安略南王國,而是由老帝國所有數以兆億計的星球所組成的大帝國。這是不是比空口白話的『極樂世界』要來得更好?」

「是……是!」

「魏勵甦能承諾得更多嗎?」

「不能。」

「好極了。」他斷然說道:「事情就這麼說定了。」不待回答:「去罷。我一會兒就下去。還有一件事,溥得。」

小國王在門口轉回身來。

溫寧皮笑肉不笑:「小心獵鳥,孩子。自從你父親的不幸意外發生後,有時對你會有種奇怪的預感。針彈漫天四射的那當兒,可都是不長眼睛的,希望你會小心。關於基地的事你會聽我的吧?」

李溥得睜大眼睛,隨即避開皇叔的逼視:「是──一定。」

「很好!」他面無表情目送侄兒離去,回到自己的書桌。

李溥得離去時,心中愁雲密佈。也許擊敗基地、奪得溫寧所說的力量是不錯,但接下來,當戰爭結束而他穩坐龍椅──他漸漸錐心地意識到,溫寧和兩個狂妄的堂兄就在王位繼承序列的下一個順位。

但他是國王;君要臣死,臣不能不死。

即便是叔叔和堂兄。


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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